万由凛

「我伫立此处,凝望孤月。」



这里是万由凛
雷卡人

头像、封面是自设

©万由凛
Powered by LOFTER
 

[凹凸/雷卡]泥潭

·西欧中世纪修道院学校,恶魔雷×修道士学校学生卡

·收录于合志《奇变偶不变》,全文1.2w,完整版请移步树站或凹3

·并非讽刺宗教,如有冒犯,在此致歉

====

-01-

“您也是被关禁闭的么?”

地下室里无比漆黑,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卡米尔斜着眼,朝靠墙躺坐着的陌生人望去。那人眼瞳绛紫,在一片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,仿佛散发着幽幽的光,但黑暗令他看不清这位陌生人的表情。禁闭室很多,照理说不该出现第二个人,发生这样的事情,只能用修道士忘记了这人来解释。

“禁闭?我怎么可能会被困住。” 语气傲慢,不像院里的修道士或学生。

卡米尔心生疑惑,一边凑上前想要看清对方容颜,一边开口问道:“那您是……”

“嘘。”陌生人半眯着眼,食指抵在他唇上,“我是恶魔。”

 

恶魔?他一怔,寂静的禁闭室内只有老鼠吱吱地尖叫。它窜过地下室潮湿的地板,撞倒墙角摆放的陶瓶,想要钻进小小的排水口,却误以为这位陌生人是道路的一部分,爬上了那人的皮鞋,被对方掌中兀然腾起的火焰烧成了灰。卡米尔瞳孔微缩,额头上冒出冷汗,连忙后退,下意识要念起《圣经》。然而,他下一秒便想起修道院学校里生活的种种苦难。

大人们总说,受苦是爱上帝的表现,修道士必须受苦。因此,他人的针对被冠以善良的美名。他有些憎恨上帝,并断定上帝不会保佑他、宽恕他。“想拥有像恶魔一般,肆意夺走生命的强大力量”,这样过分的念头,竟在他脑中一闪而过。于是还未出口的《圣经》语句被咽回肚中,他只得在原地呆愣着。

“哦?不念那什么经吗?”恶魔饶有趣味地注视着卡米尔。

“……是《圣经》。看您全然不害怕的样子,想必念了也无用吧。”他摇了摇头。

 

恶魔轻哼一声,对少年的推断能力略微表示赞许。话语是极空白的,于他而言毫无束缚力,亦无从畏惧。他看出对方不信任神,不好骗,且不如其他人类那般恐惧恶魔。

他又看向少年的眼睛。那一汪苍蓝好似冬夜之月,过分凛冽,望着便能让人掉入冰窟之底,无限接近于绝对零度,冻死了软弱,冰封了温柔。这双眼眸在告诉他,那人跟他相似,皆对世间一切冷漠到无情无义。不错,很有意思,他想。

烧死老鼠的焰火仍在他指尖跃动,他凝视着那蓝眸表面倒映出的炙红火光,轻勾嘴角:“和我联手,帮我狩猎目标怎样?你可以借此教训讨厌的人,然后离开这里。”

“恶魔的话能信吗。”卡米尔面无表情。

借着微弱的火光,他算是看清了雷狮的外貌:二十来岁的青年的外表,一双紫色的眼睛,锐利而富有侵略性,是很帅气的美男子。

“我有这闲工夫骗你,不如直接杀了你。”

“我与您勾结被发现的话,我会遭到更严厉的惩罚,甚至会被处死。这样的交易,风险太大,我拒绝。”

现在的小孩这么难哄的吗,恶魔咂舌,微微皱眉。倒也不是非得找个帮手不可,只不过观察人类是十分有趣的事,错过这个机会,真是太可惜了。他思索了一小会儿,说道:“那我尽力保护你不被迫害?反正戏弄人类挺有乐趣,他们也都打不过我,举手之劳罢了。”

“……行。我希望您能守信用。”卡米尔找了个较为干燥的地方,抱膝坐下,“该如何称呼您?我叫卡米尔。”

“雷狮。”自称雷狮的恶魔觉得这很像收小弟,“卡米尔,叫大哥。”

好奇怪的称呼。卡米尔在心底翻了个白眼,愿意当小弟这样的话语,他可一句没说。但是雷狮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看,他不得不敷衍地喊了句:“大哥。”

对方坐到他身旁,似乎很喜欢兄长这一角色,高兴起来,不知从哪里变出几根木柴,三两下便搭成篝火。

 

篝火熊熊燃烧,给阴冷黑暗的地下室带来些许光亮和温暖。坐在火堆边,卡米尔神经渐渐放松下来,睡意跑到他的眼皮上,不知不觉间,他坐着缩成一团睡着了。卡米尔竟睡得很熟——也难怪,学校宿舍床板很硬,被子很薄,十几人挤一个小房间,能得到优质睡眠才是怪事。

先前潜入过学校观察,雷狮知道,这些修道士对自身和学生有多刻薄,无奈地脱下斗篷,披在卡米尔身上。

毕竟答应跟自己联手的人,能利用的价值还多着呢,过早病倒了甚至死了可不行,至少也要等他达成目的。

 

 

 

-02-

纤尘飘浮,在光里化作起舞的星点。长廊里阳光能照到的地方,放着一张长木桌,墨水置于桌角,羊皮纸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上。阳光给卡米尔勾出浅金色的轮廓,他背对着光,坐在木椅上,手执野鸡羽毛制成的笔,抄写将要被装订成书籍的文献。

 

见到名为雷狮的恶魔是四天前的事情了。

那时他睡着了。醒来时,篝火快烧尽了,面前的食物和水映入眼帘。他很清楚是谁留给他的,雷狮本人却已不见踪影。左手手腕内侧似乎有些许痒意,他拉起过长的衣袖,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印着紫黑色的纹章,似雄狮的鬃毛又似孔雀的尾翎。

忽然,不知何处传来雷狮的声音:“……喂?卡米尔,你醒了吧,听得见吗?”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很近很近的地方,仿佛就贴着他耳朵说话;又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比世界的尽头还要遥远。

“听得见。”他把左手举到耳边,可是声源并非纹章,而像在他头颅里边直接响起。

“那就好。这个纹章是用来联络和定位的。别担心,别人看不见。”雷狮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要联系我就念咒语。跟我念……”

随后雷狮便教他念一些实用的咒语。这些咒语极其拗口,不是任何他知晓的语言,但也许是天赋异禀,他学得特别快,比学校里学习任何一门学科都要快。雷狮夸赞他聪明,说,原先对人类能念出咒语没抱多大希望,卡米尔真的给他带来了惊喜,当大哥的自豪感油然而生。卡米尔低下头,不好意思地谦虚一番,嘴角扬成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
他听着斥骂和贬低长大,做梦也想不到,活了十几年,听到的最真情实意的称赞,居然来自一个恶魔,被称为原罪化身、被世人憎恶恐惧的恶魔。

 

不远处,树上的乌鸦被几个孩子驱赶,“哑——”的一声,张开双翅,拍打着翅膀飞到修道院屋顶的十字架上,谁也碰不到,扯着嗓子大声嘲笑底下仰头叫喊的小孩。

回忆被这一阵嘈杂打断,卡米尔回过神来,发现走神的时候抄错了字,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,用小刀轻轻刮去羊皮纸上的墨迹。

“嗨。”

他的肩被冷不丁地拍了一下,雷狮出现在他身后,低头瞥了眼桌上的羊皮纸,挑眉道:“又是惩罚?需要帮忙就说。”

“不用。是任务,其他人也需要完成,不过他们都在学校的另一个地方,老师只叫我一个搬桌椅到这里抄。将知识和美德传授给大众,是主赐予我们的光荣义务。”卡米尔轻轻摇头,望向雷狮轻皱的眉头,“老师这么说的。”

“不觉得可笑吗,”雷狮轻蔑地冷哼一声,“‘光荣义务’还需要区别对待,我还以为这些自诩真善美的人类,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善举呢。”

“骂人无用,大哥。反正我也习惯了。”卡米尔垂下眼眸,语气十分平淡,仿佛此事不过如同往湖里丢一粒沙子。

雷狮不以为然,刚想开口反驳,一阵脚步声传来。卡米尔连忙捂住他的嘴,然后用眼神示意他找个地方躲起来。他不语,默默退到一边,躲到长廊边距离那人最近的柱子后。

 

“卡米尔,抄到哪儿了?老师叫我来看看。”来人故作一副高贵模样,用下巴对着人。他跟卡米尔年纪相仿,显然也是修道院学校的学生。

话还没说完,他就迫不及待地抓住正被书写的羊皮纸的一边,猛地一用力,朝上一扯扯到自己面前。卡米尔立刻站起身,欲制止他,然而已经迟了,桌边的墨水瓶倒了,写了字的地方、没写字的地方,都被墨水吞蚀了一大块。

“有点少,你该不会一直在走神吧?噢,你的纸被墨水污染了,看来你必须重新抄一次了,这是主对不勤勉之人的告诫与惩罚。怎么,要违抗主的意愿么?”那人瞪大他的眯缝眼,要从字里行间挑出刺来,见卡米尔黑着脸,脸上生出了狞恶的笑,赞美主的英明正义。

为了不冲动行事,卡米尔攥紧了拳头。指甲抵着掌心的肉,有如钝刀缓缓磨穿他的手,很疼。他好想在沉默中爆发,可惜他的理性过分强大,使他变成沉默的羔羊,不懂呐喊更不懂抗争,只能静静地溺死在深海。他一言不发地目送那人离开,懦弱地——卡米尔自己评价道——准备独自收拾残局。

 

不知道什么时候,雷狮从柱子后边走到走廊中间,目睹了全过程。看不起也接受不了人类表面正大光明的虚伪,他蹙眉,盯着对方去往的方向,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问卡米尔:“需要我给他点教训吗?”

“不必。恶魔出现在修道院学校里,会引起轩然大波。大哥若是能帮我把纸恢复原样,便足够了。”卡米尔似是没能听出雷狮话语中的情绪,否决了这位恶魔的提议。

雷狮一边用法术恢复羊皮纸,一边开口说道:“只要我不想让他看见我,他就看不……”

“我会被怀疑。谢谢您的好意,但我太难领,抱歉。”卡米尔眸子暗了暗,冷冷地打断雷狮的话。心不在焉地将桌上物品摆回原位,然后坐下抄写几个单词,忽然,他想到了什么,连忙发问:“大哥,您刚才想说的是?”

“我说,一般情况下,人类看不见我……嗯?卡米尔,你是人吗?”雷狮一愣,反应过来,下意识将卡米尔全身上下扫视一遍。到人间的次数不多,他并不习惯被拥有自主意识的东西无视,于是没有觉察到异常;再加上卡米尔,这个“离经叛道”的小孩,着实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,所以也没思考这么多。

“至少没有任何东西告诉我,我不是人。”对方迷惑不解,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“没事,也许是我不小心用了法术。”他随口答道,既是叫卡米尔不必疑虑,又是向自己做出解释,可好奇心作祟,心里已决定去探究明白。见少年无需再帮忙,他意味深长地望了那人一眼,展开鸦黑的羽翼,不声不响地飞走了。

 

盘旋的楼梯上脚步声回荡,到达尽头的房间时,那恶魔终于停下了。“吱呀”一声,生锈的门轴痛苦呻吟,刻着“档案室”字样的门被推开。里面没有任何人。靠窗处的地板刷了一层半透明的月光,明亮胜过银箔,洁白胜过雪原。

雷狮走进屋,环顾四周,转到桌后,拉开桌底下的抽屉,几百份学生档案,果然全都齐齐整整地出现在他眼前。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卡米尔的档案。

那人的父母都是信教的,在卡米尔不到四岁的时候,将其送到了这所修道院学校——这便是卡米尔迄今为止的所有生平。不出意外的话,那个少年未来会成为修道士,并在修道院中度过一生。

——无聊而不自由的人生规划,雷狮评价道。但他也清楚,这一切都并非那人所愿,对方仅是无可奈何的被安排者,像一个提线木偶,即便奇迹发生,拥有了独立的思考,也不过被线操纵行动。

除此之外,档案上只有姓名、性别、生日等不值一提的信息,以及在校内的违纪记录,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雷狮倍感失望,到窗边借着月光又仔细阅读了一遍,没能看见白纸黑字以外的记载。

对于卡米尔,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初见时。那人纯粹的蓝眸里,映出他指尖赤红的火光。那一刻的神情以惊愕为主,还夹杂着一丝对未知事物的害怕,眼底却是隐藏至深的向往;指尖微微向前伸,像是想要触碰、夺取这强大的力量。

一头顺发,一双杏眼,偏瘦弱的身子,给卡米尔营造了温和顺从的假象,好似天生的信徒;然则内心也许是个冷血的疯子,为了达成目标,甚至不惜杀人如麻。正是这一点吸引着雷狮。他想亲眼见证,这个乖顺的少年在恶魔的引导下,最终会堕落成什么样子,是奔向黑暗呢,还是被夜追赶。

按照记忆将档案放回去后,他不自觉地沉思起来:一个宗教家庭的小孩,一般都是天真无邪、心怀慈悲的,怎会拥有比他更甚的罪恶的疯狂?

恶魔意味不明地叹息着,踩上窗沿,展翅飞向月光指向的远方。星辰已然陷入浅眠,月亮拉上云纱,缄默不语地注视大地。

 

 

 

-03-

初雪降临,说明冬天已经来临。

距修道院几十英里开外的村庄中,卡米尔同恶魔一起伫立在钟楼楼顶上,月光黯淡的夜晚里,脚下那一层薄雪显得格外苍白无力。他身上的衣装舒适合身,便于行动;颜色以黑色和深蓝色为主,使他能隐匿于黑夜;还配了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,遮住他大半张脸,又起到保暖作用。这些都是雷狮送他的,目的是避免暴露身份。

他把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。高处的寒风吹不到脸,好暖和,宛若被大哥的大手抚摸……想到这里,他一愣,慌忙地摇了摇头,试图将这些突然出现的荒谬想法甩出脑袋,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人。

是啊,无论是留给自己还是给予他人,要是他也能自己制造温暖就好了。

不知不觉,与雷狮相遇已是半年前的事了。他从小被灌输恶魔十恶不赦的理念,无论再怎么厌恶教会,也不免对恶魔持有些许偏见。然而,这期间雷狮多次帮助他,他的不接纳就如春到雪融般悄悄消失。反倒最初说要协助对方狩猎的自己,几乎没派上一点用场,他心中不由得感到慌乱,既害怕这是雷狮的阴谋或欺骗,又为此心怀无能回报的愧疚。

这是卡米尔第一次协助雷狮。他的手抚着腰间短剑的剑柄,深吸一口气,迈出一大步又一大步,走到钟楼顶层的边缘,不再思考过多,仅是紧闭双眼,跟随雷狮跃下去,并疯了似的相信那人会接住自己。

随即他便落入雷狮温暖的怀中。

“小疯子。”他听见雷狮略带笑意地调侃道,睁开眼望过去,那人却侧过头,装作什么也没说。

 

手起剑落,最后一个村民被卡米尔解决,身后响起鼓掌声:“很好,卡米尔。”

“大哥,这也……”他满身血污,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尸体,不禁稍感反胃,面色有些许凝重,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,抬眸看向雷狮,“太残忍了。”

绝大部分的猎物还是雷狮解决的。对方杀人的手法利落而残忍,地上血流成河。若不是嫌麻烦,恐怕那些村民就不是被一刀斩成两半,而是被慢慢折磨致死。他大为震撼,在他印象里,那人一直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,跟杀戮时的恶魔俨然是两个人。

“残忍?”雷狮只觉得好笑,一把将卡米尔拽至面前,“别忘了,我是恶魔。不过,第一次就亲手杀这么多人,在人类里边,你也算是很冷血无情的了。”

卡米尔眸子暗了暗,张口想说话,言语却卡在喉咙里,叹了口气。在学校里他养成了时刻祷告的习惯,于是在心底默默为遇害的可怜人哀悼。既然雷狮认为他比别人都要冷血无情,那么在雷狮心中,他是否那特别之人?要是他的罪恶再多一点,雷狮陪伴他的时间能否更久一些?

许久,他说出了令人出乎意料的真实:“杀人是首次,但伤人是第三次了。”

“哦?”雷狮挑眉,但没有追问,等着他自己说下去。

“……第一次,是被送进来之前,邻居喝醉了,把我当成流浪狗追着打,我拿酒瓶碎片和路边的石头打回去,父母却说我无礼,强迫我向他道歉;第二次,是被送进来后,有人往我鞋子里放毛毛虫,我找出他,在他的鞋里放了几颗有棱角的石子,后来那些人让我悔过,关了我一个月的禁闭。”卡米尔目光闪烁,犹豫中隐隐透露出不甘,“他们说,为人必须宽容。”

“至少我不觉得你有错。那,被你报复的人伤成什么样子了?”

“一个骨头断了几根,身上还有好几道伤口;另一个脚底血肉模糊,我禁闭结束后还不能走路。”

雷狮难得地沉默了一会,觉察到卡米尔是故意往事态严重的方向说,明白那人在有意无意寻求他的关注,有些无奈,替卡米尔理好围巾,拍了拍那人的头,评价道,下手确实有点狠,像只小狼,但他不讨厌,再多加训练,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。

说到底,不管面前这人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,都只是一个还在上学的少年,即使身为恶魔,雷狮也觉得卡米尔不应该这般心狠手辣。

 

见雷狮走到尸体堆前蹲下,从其中随便拉出一人,卡米尔不解,拐了个弯问道:“说起来,大哥,您狩猎的目的是?”

“觅食。”雷狮顿了顿,“恶魔维持生命,需要吞食血肉和灵魂。思想越接近神魔,灵魂就越好吃,人类是最佳选择。”

——也就是说大哥接下来要吃饭了。卡米尔觉得自己很难接受吃人的画面,于是背对雷狮站着,尝试数天上的星星打发时间,然而心里一团乱麻。

身为修道院学校的学生,他却不觉得自己参与这场屠杀有罪。假使恶魔不是注定如此,而是像人一样靠摄取营养活着,那还会有恶魔与人类之分吗?不会了,至少在人们的意识里是这样。

造成现状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,不是他们任何一方的选择。可是被杀的村民也确实是无辜的,卡米尔有些头疼,换位思考,若是他成为了目标……

他忽然意识到什么,转头望向雷狮,问话的声音微微颤抖:“恶魔会为美餐一顿,特意培养灵魂好吃的人类吗?”

“会啊,”对方没有隐瞒,也察觉到他语句后隐藏的真正的疑问,一并回答了,“你就是。不过……”

答话的时候雷狮的脸转向卡米尔,嘴边全是血,似乎还沾了些许肉沫,在那张完美的脸上刺眼到令人不适,犹如看起来上好的木料掉了漆,露出里边的虫蛀。一阵反胃,后面的话卡米尔没能听下去,他奔到旁边的树林里,在雷狮看不到的地方干呕起来,就好像他也跟恶魔一起吃了人。

雷狮待他的种种温柔,原来皆是虚假之物,都仅是为佳肴的准备吗?那么他对雷狮的敬仰,又算什么?随时会成为一顿饭的待宰羔羊,不仅对此一无所知,还对推他进羊圈的人,不,恶魔,心怀无限的感激,以为他与恶魔爱着彼此,以为他终于拥有了亲情、友情甚至更亲密的关系,别提有多可笑了。

冷汗自他脸颊滑落,整个世界只剩下太过响亮的心跳声,其余所有声响都被覆盖住了。过去半年的美好回忆碎裂成呼吸的困难,像一条悬在梁上的粗麻绳,他是绞刑的受刑者,无力的窒息感化作雷狮的双手,亲自掐住他的脖子。

半天过去了,他却什么都吐不出,也流不出一点眼泪,眼眶一直是干的,仿佛寒风带走了他的灵魂,唯独留下一具躯壳和一颗白白跳动的心脏。

 

“好些了吗?该走了。”用餐完毕,雷狮将脸擦干净了,恢复平日模样。他好像没有解释的打算,语气冰冷,有如素未谋面的陌生人。

卡米尔下意识地后退,然而密密麻麻的树木不会给予他退路,不得不站在原地,警惕地注视步步走近的雷狮。捕食与被捕食才是恶魔与人类真正的关系,警戒才是他对待恶魔该有的态度,老师和教义说的也许才是对的。

“……至少我也得送你回去吧。”雷狮仿佛想要触碰他,但最后只是轻轻摇头,向他伸出手来,“你不想见我,我就不去打扰你了。”

卡米尔不敢搭上那只手,雷狮咂舌,不得不狠下心来,一把抓住他右手手腕。他拼了命地甩着右手,左手使劲捶打雷狮的手臂,试图挣脱对方,但果不其然无济于事。那人横抱起卡米尔,展开羽翼,强行带他飞到空中,身影几乎融化于深邃的夜空里边。

心底堆满了无尽的苦涩与哀伤,他习惯性地望着雷狮,就像囚徒望着时不时走过守卫的走廊。他宁可从未得到短暂的温暖,宁可两人从未相遇,也不愿见证希望的破灭。

 

 

 

-04-

“卡米尔,说说刚才讲的是什么。”

“呃,刚才讲的是日……地心说。太阳等天体围绕着地球转动。”忽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,卡米尔一愣,刚才脑子里想的全是雷狮,而不是什么天体运行,差点答成与其相反的、会被视作叛教的观点。

见分心的学生能答出问题,老师也不好说什么,只是让卡米尔站到教室后面听课。前排的同学假装在听课,后排的同学几乎睡着了,卡米尔还在想着雷狮:一次,他晚上打扫走廊时,那人见他望着星河入了迷,轻声唱起悠远的歌谣,还告诉他,天体的运行绝非人类所想的那么简单,比如说,地球绕着太阳转,月球却围着地球转。

那时星空化作华美的油画,他亲眼目睹,雷狮的眼瞳中坠入了繁星,一时竟分不清宇宙包裹着他们,还是雷狮包含了宇宙,他的所见所闻是梦境还是现实。

人们总说,恶魔得不到上帝恩赐的智慧,愚昧到无可救药;可是雷狮远比任何一位老师有知识、有智慧,甚至比图书馆的藏书知道更多。他见过异域的人文景观,知晓人类不曾记载的历史,了解人类未发现的规律,拥有更开明先进的思想……

 

可是恶魔告知了卡米尔自己真正的目的。那时他几乎崩溃了。真相总是残酷无比,一如他人赐予的温柔。这样的做法也算是那人的一种温柔吧,他能够提前做好死去的心理准备,被杀的时候,纵然他会懦弱地哭泣到双眼红肿,心里或许也能轻松些。

自始至终,按一般人的判断方式,雷狮其实算不上温柔。但没有见过光的人,会将萤火虫微小的光点当作明灯,当作太阳,当作恩赐。

——奇怪,怎么满脑子都是雷狮。

 

卡米尔静不下心来,胡思乱想了一节课。下课后他一反常态,匆匆奔出教室,从学校一个角落的灌木丛中,翻出先前偷出来藏好的工具。

那天回到修道院之后,他彻夜难眠,想了很久。虽然他只是一道餐点,但是大哥给予他如此之多,他冷静下来后,发现自己早已眷恋那份温柔。还是想再见那人一面。他打算送一幅亲手绘制的画像,以表达感谢,并跟雷狮一刀两断,最好永不相见。

冬天天气很冷,坐在雪地上更冷。卡米尔抱着一块满是裂痕的木板,用来垫着画布——制作手抄本用的上等羊皮纸。他全身发抖,嘴唇冻得发白,鼻尖冻得通红,手指冻得僵硬,几近握不住画笔。他咬牙,不得不缩成一团,一笔一笔地缓缓涂抹。

 

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,紧接着,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:“就是他,就是他!”

卡米尔赶忙抬起头来,面前正是他誊抄文献时,找自己麻烦的那人,后面跟着好几个同学。他迅速地扔下画笔,怀中未完成的画像抱得更紧了,眉头下压,恶狠狠地瞪着对方,就差把“生人勿进”四个字写在脸上:“有事吗?”

“噢,好可怖,这画中的人简直就像恶魔一样。”另一个同学绕到他身后,瞄见了画像,一边捂住嘴惊叹,一边在胸前比划十字架。

不知是谁起的头,一个雪球扔到他身上,随即更多的雪球不断袭来,单薄的深灰色院袍上,满是雪,白得刺眼。他仅是闭上眼,低下头,护着那幅画像。龙守护它的财宝,骑士守护他的公主,母亲守护她的孩子,而卡米尔守护大哥曾经的样子,守护他心目中那个美好的虚影。

“你们不要再扔了,邪恶之人死后自然会下地狱受罚。哎,愿主会宽恕他。”主谋者旁观一切,好久才开口,“卡米尔,你到底有没有跟恶魔勾结?我最近总是碰上倒霉事,梦见恶魔说要给予我教训。诚实是美德,会减轻你的罪。”

“……没有。”对于这帮人,卡米尔不想多说一句话,冷漠地说了谎。况且那都已经过去了。

“你画的是谁?让我看看。”那人突然开始抢夺他怀中之物,其余几人很快也加入到这场争夺中来。终是寡不敌众,画像硬是被扯过去了,同那次誊抄文献的情形一模一样。

那人看了一眼,大惊失色,手就像冻坏了一般,哆嗦着指向卡米尔:“你……这、这不就是困扰我的梦魇?主啊,保佑我不受邪恶伤害。”

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撕碎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,一片片羊皮纸的碎片飘呀飘,悄无声息地落到雪地上,洁白的雪沾染上颜料,脏了。少年再也无法忍受,脑海里赫然出现雷狮无所忌惮的景象,他站起来,攥紧拳头,准备不计后果地一拳打过去。

这时众人又发现他的画材全是偷来的,大吵大闹,终于把老师吸引来了。

如果这时候雷狮能赶到身边该多好啊,他不切实际地空想着。可是直到他被老师带走,雷狮的半个影子都没有出现。也对,他所思念的人说过不会再主动打扰他,他只是一顿饭,凭什么让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操劳?

 

辩解无效,修道士们把卡米尔拉到教堂,一些在一旁祈祷,另一些摁着他的头,强迫他跪下,在神像面前认罪、忏悔。教堂的穹顶高如宙宇,可望不可及,他的头被向下摁,离天空越来越遥远。眼睛不得不望着地面坚硬的石板,隔着薄薄的校袍,膝盖被上面磨不平的沟壑硌得生疼。

两壁柱上的天使雕像,神情严肃的修道士们,皆注视着他,目光透过他的衣装与骨肉,窥见他丑陋的心脏。它还在跳动,却早已腐朽,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出鲜血来。好奇的孩子们前来教堂,正欲围观,便被修道士驱赶,一哄而散。

 

良久,他得到仰望神像的赦免,抬头望去,高远的穹顶衬得神像略显矮小,灰白的石膏亦不会发亮,有的只是金碧辉煌的背景。

——你可知罪?人们问。

诚然,卡米尔心底里不认为自己有错,或者更准确地说,他认为有罪的不仅是自己。然而,他已被认定为罪人,他仅能认罪。看似处变不惊,他的内心实则慌张且茫然,只能思考如果是雷狮碰到类似情形,又会怎么做,哪怕那人拥有他没有的强大。

如果是大哥的话……

他垂眸、抿唇、蹙眉,缓缓说道:“我错在偷学校的公物来私用。”

“不够完全。你是否与恶魔勾结?它在哪?你应当能感知它的位置吧?让它前来也可。”一位修道士俯下身子,殷切地看着卡米尔,希望他能迷途知返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卡米尔选择隐瞒一切。对方反复强调“它”这一人称,直接宣判了雷狮没有人性,虽为事实,但在他听来尤为刺耳。

雷狮仍未出现。而且不会出现了。被拯救的曙光从来没有。卡米尔的脑袋里一片混乱。

“它的外貌呢?”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
“你……!”对方稍感恼怒,欲言又止,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口气,“唉,关起来吧,希望你知错能改,卡米尔。”

还未反应过来,后脑勺处忽然被击中,一阵钝痛,卡米尔眼前一黑,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,直到意识消失,眼前都没有出现雷狮的身影。

 

 

 

-05-

好像过了很久很久,卡米尔终于苏醒。沉重的大脑开始运作,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又被关起来了。不同的是,这个地方比禁闭室明亮多了,阳光通过高处的小窗照进室内。恐怕是修道士们认为恶魔害怕光明,才没将他关进他与雷狮初遇之地。

手脚都被绑住,天花板的麻绳使他的手臂高举、伸直,半跪在地上,小腿上的绳子被钉进地面,完全无法动弹。试着动了动,发现四肢皆已麻木,血液流动不畅,带来虫蚁啮咬般的感觉。

这里空间狭小,墙壁上挂着神灵的画像,门旁竖着天使的塑像,面前的地板上刻着《圣经》上的语句,墙边堆积着薄薄的一层雪。小窗外边的世界是看不到的,但能够知晓昼夜更迭;当然,一些小动物也能通过它进入牢房里。

紫眼的乌鸦停驻在窗沿上,卡米尔愣愣地注视着它,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做梦,唤那熟悉又陌生的称呼,声音极轻,生怕搅碎了一轮水中月:“大哥?”

乌鸦倏然化作雷狮的模样,然后叹了口气:“……是我。”

“您不是说过不再来找我吗?”质问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,卡米尔还没说完便后悔了。明明他一直盼望见到雷狮的,甚至忘记了死亡的恐惧,可是说出口的却是驱逐令。

“啧,你不想见我,我知道。”话语是不能撤回的,雷狮理所当然地听到了,因此一直跟卡米尔保持距离,“但我有正事。”

这时候再解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,卡米尔心知肚明,安静地听雷狮继续说下去。

 

“半年多前,我得知你能够毫无障碍地看见我,意识到你可能不是普通人类,去查看了你在学校里的档案,结果一无所获。

“原先,我跟你说合作狩猎,不过是抱着玩玩的心态,美餐一顿倒是其次,主要是为了乐趣。恶魔在漫长的生命中几乎能得到想要的一切,所以我们中的大部分都开始寻找乐趣,这也就是为何在人类看来恶魔贪得无厌。但是,那天你没听完我说的话。其实我觉得你……嗯,价值不止这点。

“同时我也没有放弃调查你的身份,最后在恶魔族谱的角落上,看见了与你容貌相似的人——那便是你的生父。你是个弃儿,被你的人类‘父母’捡到。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。”

卡米尔睁大了眼,有些不可置信:“你是说,我是个恶魔?”

“准确来说,是恶魔和人类的混血儿。这事不算稀奇,恶魔跟人类成为情人挺常见的。”雷狮点了点头,“吃掉同类是没有意义的。不过……”

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吗?”卡米尔打断雷狮的话。

“你被送进来不久后,你的养父母给他们寄了封信,信中提到了你伤人的事迹,说你不是善类。仅此而已。可能内容传出去了吧。”

他当然明白雷狮指的是什么——他在学校里备受冷落的缘由。回想方才的谈话,显而易见的是,雷狮已经放弃了将他当作餐食的想法;然而要将他们之间的隔阂消除,并非容易之事,无论如何那人最初都是不怀好意的,他的理智呼喊着不能全盘信任那人。

 

两人的谈话暂且告一段落,空气随之静默起来。卡米尔的手脚还被捆着,长时间的不适令他有些发晕,他试图用昏昏沉沉的头脑,理清自己对雷狮究竟是何种情感,解决内心的矛盾。

他瞥向雷狮,那人席地而坐,好像也在思考,却因察觉他的视线而抬起头来,眼眸恰恰跟他对上,无由地微微一笑。恶魔沐浴着阳光,竟不显违和,倒是多了一分温和,少了一分冷厉,刚好符合“大哥”这一角色,好像下一刻就会走过来揉乱他的发,借着身高优势,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,告诉他不用想那么多。他一怔,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几拍。

过道里有修道士走过,只是粗略地往里望了望,见卡米尔姿势如故,牢房里亦无他人,就匆忙走开了,并无留意到少年正看着别处。

“卡米尔,你是怎么进牢狱的?” 将绑着对方的绳子稍微松开些,雷狮坐到卡米尔身旁,恶趣味地朝那人发酸的大腿捏了一把。卡米尔吃痛,半眯着眼,用眼神警告他。他不仅没有放开,还加大了力度。直到少年眼神略微变化,是真的生气了,他才有些歉意地松开手,耸耸肩,赔礼般轻笑。

 

听少年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后,他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:“你不是讨厌我么。”

“也不完全是讨厌吧……”卡米尔一时语塞,转移话题道,“那么大哥今后有何打算?”

这时雷狮站起身来,正对着他,无尽的光给他加冕,眼瞳中容纳了广袤的宇宙,万千星盏奏响圆舞曲。恍惚间,墙面好像都消失了,外边的原野无比广阔、无比美丽。他听见恶魔对自己说:

“看你的选择了。是留下来当修道士,过完平凡的既定的一生;还是跟我走,跟我堕落到地底?”

“大哥,我跟您走!”卡米尔不假思索地喊道,眼眸中尽是坚决,骨子里的疯狂被雷狮点燃后熊熊燃烧,终究展露无遗。

这个选择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进图书馆获取知识,意味着他以后不会有荣誉和亲友,意味着他需要背负数不尽的罪名,意味着他一生都要同雷狮流浪。但他绝不后悔,对方让他看见外面复杂危险而又绚丽多彩的世界,从此在他心中,这个修道院显得那么渺小。脑海中浮现雷狮带他见过的绝美景观,他下定决心,要一直追随雷狮这颗北极星,奔跑到远方。

“好好斟酌一下。可没有反悔的机会。”

“我一片无悔。”

最后一片云消散,不再遮挡太阳的光辉,融化了卡米尔眸中那片苍蓝海洋冰层,终于呈现出本该有的模样,光穿过纯粹干净的海水去往深渊,仿佛还能窥见游鱼摆尾拨开波光,与雷狮所见过的远方的海如出一辙。

(一个雷卡Kiss,见树站或凹3)

卡米尔被吻到迷迷糊糊,红了耳根,似乎总算明白:原来自己的一直以来的这份心情,叫做喜欢。这株玫瑰以血肉作养料,绽放出深红的华美的花,好似圣母的血泪。他违背了父母,违背了教义,违背了主,与他最深爱的人,吞下禁忌的果实,一同踏入地狱的泥潭。

无需言语说明,他也了然,他终于成为了恶魔,成为了需要依靠血肉而生的杀戮者。一滴清泪滑落,分不清是喜悦的泪,还是忧愁的泪,又或者两者皆有。紧接着,泪水便再也止不住,浸湿了衣襟,洒了一地。

吻毕,他用红肿的双眼望向雷狮,试图看清对方的眼瞳是否映出他的身影。人类和恶魔的本性都是贪婪的,他不仅希望能够一直和雷狮在一起,更渴求他的爱能得到相当的回应。爱情足以抵消他之前所有的反感,再则他们现在是一样的了,欺骗已经失去了意义,再也不会产生为爱而爱的爱。

看穿卡米尔的心思,雷狮笑了笑,解开少年身上全部的绳子,牵起那人的手。究竟是何时喜欢上的卡米尔无关紧要,说不定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一见钟情,他仅仅知道他居然拥有了爱。他会尝试去爱,尝试被爱,尝试成为一个合格的恋人。

 

牢房的门开了,里面的囚徒越狱了;少年无心侍奉神灵,人们叹息道,他终究堕入了不可逃脱的泥潭,可惜啊!

然而世人不知他本就属于泥潭。

而引诱他踏入深渊的人会跟他拥吻。

==End==

  1. 共2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